五美缘全传



五美缘全传
作者:无名氏 校点:叶君远 

校点说明叙
第01回 钱月英酬神还愿 冯子清误入桃园第02回 赠金扇冯旭得意 拜天地翠秀许婚
第03回 游西湖林璋遇故 卖宝剑马云逢凶第04回 马云大闹五柳园 汤彪仗义赠金帛
第05回 真才子走笔成章 假斯文揉碎肚肠第06回 姚夏封广陵风鉴 常万青南海朝山
第07回 朱翰林代为月老 冯子清聘定月英第08回 魏家妇人前卖俏 花文芳黑夜偷情
第09回 魏临川于中取利 花文芳将计就计第10回 书房内明修栈道 墙头上暗渡陈仓
第11回 武宗爷亲点主考 花荣玉相府详梦第12回 林正国触奸投水 徐弘基进香还朝
第13回 定国公早朝上本 林正国权为西宾第14回 魏临川暗使毒计 冯子清明受灾殃
第15回 春英无辜遭毒手 季坤黑夜暗行凶第16回 花文芳面嘱知县 孙文进性直秉公
第17回 三学生员递公呈 知县缉拿魏临川第18回 孙文进复审人命 魏临川花府潜身
第19回 生员聚众闹辕门 巡抚都堂强断婚第20回 冯旭受刑认死罪 百姓罢市留青天
第21回 罗太守安抚百姓 孙知县复任钱塘第22回 冯子清钱塘起解 钱文山哭别舟中
第23回 季坤奉主命差遣 花能黑夜里放火第24回 有怜定计害临川 月英家门带姑孝
第25回 花文芳纳采行聘 钱月英认义姊妹第26回 钱月英改妆避祸 文芳开宴款家人
第27回 季坤仗义释冯旭 有怜智谋赚崔氏第28回 使假银暗中好计 公堂上明受非刑
第29回 赵翠秀代主替嫁 花有怜奸拐红颜第30回 假小姐闺中哭别 真公子婚娶新人
第31回 花文芳爱色被杀 赵翠秀为主报仇第31回 钱林闻信忙奔走 童仁飞报进都城
第33回 都堂飞马闭城门 知县踏看定真假第34回 孙文进通详咨部 花荣玉火速行文
第35回 假小姐市曹行刑 真丈夫法场劫犯第36回 劫法场英雄显武 调官兵追赶逃人
第37回 乌金镇瓦打英雄 刘家庄夜闹官兵第38回 观音点化常万青 马杰调兵捉壮士
第39回 金山寺总镇司将 扬子江英雄交锋第40回 万青被擒解杭州 飞鹏某露逢旧友
第41回 钓鱼台英雄聚义 丹阳县夜劫犯人第42回 马杰提兵追壮士 英雄踏水夺行舟
第43回 花荣玉哭奏天子 东方白锁解京都第44回 三法司勘问方白 地方官搜擒月英
第45回 功臣庙潜身避祸 迎风山姐妹遭凶第46回 常万青路见不平 董天雄恶盈受戮
第47回 花有怜身入相府 沈廷芳花园得意第48回 沈廷芳独占崔氏 姚夏封入赘东床
第49回 花有怜智诱林旭 姚蕙兰误入圈套第50回 沈义芳贪淫被戮 姚蕙兰斧劈奸徒
第51回 沈白清滥刑错断 林子清屈招认罪第52回 沈白清出详各宪 姚夏封得信探监
第53回 护国寺奸僧造孽 马文山误陷土牢第54回 武宗爷私游玩月 林正国幸遇明君
第55回 奉圣旨谒相辞阁 察民情理屈伸冤第56回 姚夏封赴水投状 林经略行牌准提
第57回 假老虎恶贯满盈 真老虎与民除害第58回 三鸟飞鸣冤喊状 二秃被害命强奸
第59回 赴市曹奸僧枭首 暗探访私渡黄河第60回 林公月下准鬼状 臬司令箭催行刑
第61回 姚夏封法场活祭 林经略暗进淮城第62回 林经略行香宿庙 府城隍各案显灵
第63回 冯旭解辕见母舅 林璋出票提有怜第64回 林公释放许成龙 经略正法桑剥皮
第65回 经略拜本进京都 廷芳计害死有怜第66回 林经略判出奇冤 崔氏妇路遇对头
第67回 林经略开棺验伤 崔家妇当堂受刑第68回 林经略二次开棺 宋朝英辕门听审
第69回 易道清立毙杖下 陈武氏得放归家第70回 林公严刑拷淫妇 崔氏受刑吐真情
第71回 沈延芳潜身内院 宋臬司当堂受刑第72回 天子见表心不悦 林公失陷护国寺
第73回 汤彪急调海州兵 林璋初请上方剑第74回 林公火焚护国寺 公差受比提廷芳
第75回 沈廷芳逃走被获 林经略勘问真情第76回 沈廷芳供出实情 林经略结清各案
第77回 沈廷芳杖下立毙 刘尚书痛哭姨侄第78回 林正国挂印征西 冯子清独占鳌头
第79回 结丝萝两国相好 献降书元帅班师第80回 受皇恩一门富贵 加封赠五美团圆

校点说明

  此书以道光间刻本为底本校点。
  此书不题撰人。卷首有叙,署“壬午谷雨前二日,寄生氏题于塔影楼之西榭。”此“寄生氏”亦曾为另一部清代小说《争春园》作序,署“己卯暮春修禊日,寄生氏题于塔影楼之西偏。”今人孙楷第称“寄生氏即《五美缘》作者。”(见《中国通俗小说书目》“争春园”条)柳存仁《伦敦所见中国小说书目提要》也说为《争春园》撰序的寄生氏“也就是《五美缘》的作者。”不知何据。
  《争春园》初刊于道光元年辛巳(1821),寄生氏序所署“己卯”当为嘉庆二十四年(1819),则寄生氏乃嘉、道间人。据此,此书叙中所署“壬午”则当为道光二年,此书初刊的时间恐即为这一年。
  此书版本较多,重要的还有藏于英国博物院的道光四年楼外楼刊本(此本亦名《绣像大明传》)、藏于日本大阪府立图书馆的道光八年芸香阁刊本、藏于南京图书馆的道光二十三年慎德堂刊本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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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叙

  美人者,天之灵秀所钟,得一已难,况倍之而复蓰之乎!暮春坐海棠花下,客持《五美缘》见示。细加详阅,窃思钱月英之纯贞、赵翠秀之纯烈、钱落霞之纯谨,守志完身,仗义除逆,俱巾帼中仅见者。至若蕙兰坚随寒士,飞英爱服将材,亦不愧美人之号。冯生何福,消受如许温柔乡也。他如林公吏治附书之,足长智识。信乎天生才子必配佳人,钟灵毓秀,天之所以成全美人也,如《五美缘》,其一也耶?
          壬午谷雨前二日寄生氏
               题于塔影楼之西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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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回 钱月英酬神还愿 冯子清误入桃园

  词曰:
  
  蜗角虚名,绳头微利,算来自应空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尽教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然是醉,三万六千场。
  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辜负皓月清风,苔茵展、银汉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话说这部小说,故事出在大明正德年间。自从武宗皇帝以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这也不在话下。单讲浙江省杭州府钱塘具有一世官,姓钱,名铣,表字自由,官拜两广都堂之职。夫人马氏所生一男一女,公子名林,字文山,小姐芳名月英。兄妹二人勤心苦读诗书,学富五车,外国人皆称为才子佳人。
  不幸老爷去世,夫人领了子女,扶柩回归故里,送入祖茔。
  公子早已入学,却不好游戏,终朝在家与妹子吟诗作赋,孝敬母亲。夫人见他兄妹二人早晚侍奉殷勤,满心欢喜,常在他兄妹前说:“我家有此才女才子,不知后来娶媳择婿如何?”公子道:“母亲大人,婚姻之事,皆有天定。”夫人道:“虽然如此,但你妹子年已长成,为娘的日夜优愁,放心不下。必选个才貌之人,完他终身,使我为娘的却才放心。儿呀,难道你同学中就无其人么?”钱林道:“娘亲听禀:学中只有一人孩儿十分敬重。论才学,孩儿甘拜下风。每逢考期,不是第一,就是第二。论人品,杭州也寻不出第二个来。”夫人闻言,忙问道:“此人姓甚名谁?门第若何?”钱林道:“论门第,到也正对。他父亲做过刑部尚书,亡过多年。只有母子二人。姓冯名旭,字子清。”夫人道:“他母亲可是做过太常寺少卿林灿之妹么?”钱林道:“正是。”夫人道:“门户相对,才貌又佳,为何不上紧央人作伐,以完为娘的心事?”公子道:“孩儿久有此意,只因他近来家业凋零,恐误妹子终身,故尔未敢禀告。”夫人道:“我儿此言差矣。古人道得好,正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一朝得第自身荣’。”公子道:“母亲吩咐,孩子知道。”
  那月英小姐在旁听得母亲兄长说人婚姻之事,将脸一红,起身回楼去。耳中只听得说冯旭是个才子,心中暗想:“天下无实者多,倘若冯生名不称实,岂不误我终身大事?必须面试其才,方知真假。欲将此意禀告娘亲兄长,怎奈我女孩儿家,羞人答答,怎好启齿?”正是:
  
  满怀心腹事,难向别人言。
  不言小姐闷闷不乐,单言小姐身边有两个丫鬟,一个名叫翠秀,一个名叫落霞。二人生得容貌与小姐仿佛,却也聪明。跟随小姐拈弄纸笔,也知文墨。小姐见他伶俐,到也欢喜,故此待他二人如同姐妹,与众不同。
  翠秀、落霞见小姐连日闷闷不悦、自言自语、如醉如痴,觉得小姐有些心事。二人上前问道:“小姐为着何事这般光景?”小姐见问,叹了一口气,道:“你二人那里知我心。”就不言语了,二人道:“婢子自幼蒙夫人、小姐抬举,不以下人看待。小姐有何心事,说与婢子们知道,代小姐分忧。”小姐闻他二人之言,只得将夫人、公子商议之话告诉一遍,“我想外边人虚名甚多,故此疑心。欲要面试其才,又不好启齿,以是不乐。”二人道:“小姐宽心。倘夫人、公子再议起小姐婚姻之事,婢子直告要面试这姓冯的才学,然后再议便了。”小姐听了,方才放心。
  不觉光阴迅速,过了个月,夫人一日身体不爽,一病半月。慌得公子、小姐日夜不离左右服侍。小姐各庙许愿,又在花园拜斗,保佑母亲安康。
  过了数月,夫人身体渐渐好了,公子、小姐见夫人好了,用心调理。不觉早又腊尽春回,到了新年景象。堪堪至初九日,乃是玉皇大帝圣诞之辰,月英小姐禀告母亲知道:“孩儿许下各庙香愿,今逢上好日期,孩儿意欲亲身进庙酬谢,特来告禀母亲。”夫人闻言,大喜道:“我儿,一向累你兄妹二人服待。既许下香愿,理当亲还。”遂吩咐家人速备纸马、香烛、牲醴之类,唤了三乘轿子,伺候小姐同两个婢子各庙烧香。
  不一时,小姐打扮十分齐整,带了翠秀、落霞,三人上轿,往备庙还愿,后面随了许多家人。
  一行人众先到了玉皇阁。小姐和两个丫鬟下轿,家人逐开闲人。小姐慢慢步上楼来。只见香烛供献已经现成。小姐站立毡单,礼拜上帝,转身又拜斗姥天尊。礼拜已毕,家人送上香仪。客师请小姐客堂坐下待茶,摆下果品。小姐坐了一刻,起身上轿,又望城隍山来。
  不一时,抬至寺内。只风山前游人如蚁,家人赶逐不开。小姐看见香烛点齐,只得交身出了轿了。那些游人见三乘轿内走出三个美人,一哄拥挤,上前争看。人人道好,个个称奇。如同月里嫦娥下降,好似西子重生。后面随着两个丫鬟,一般娇娆,不知谁家小姐。内中有一个书生,文质彬彬,头戴儒巾,身穿儒服,年纪只好十五、六岁,生得貌比潘安。手执一柄金扇,也挤在人丛中争看。看官,你道此人是谁?就是钱林对母亲所说的礼部尚书之子冯旭,字子清。今日也来到城隍山游玩,不想遇见钱月英前来进香。他也不知是钱文山之妹,一见国色,神魂飘荡,痴在一边,两眼不转睛只望着三人。
  小姐见人众多,慌忙礼拜神圣,吩咐家人:“将各庙香烛送去,我回家向空礼拜酬谢便了。”家人答应,将轿子搭了进来,请小姐上轿。
  那些游人一哄而至,围在轿前。事有凑巧,把一个冯旭紧紧挤在轿前,动也不得动。那小姐正欲上轿,忽见一个少年书生,品貌清奇,心中暗忖道:“世上也有这般标致男子。”又不好十分顾盼,匆匆上轿。家人连忙放下轿帘。轿夫抬起,如飞而去。
  冯旭又看翠秀、落霞二人上了轿。轿夫赶向前面,一直飞奔下山。冯旭见三个美人去了,他也不顾斯文体面,向后跟定轿子,跑下山来,满身汗透,儒巾歪斜,足下那管高低,转弯抹角,跑得喘息不定。
  有一个时辰,到了一处后花园门,一直遥望里面去了。只见一个老苍头,说道:“那里来的,好好走出去。”四面望望无人,反手将园门关闭。冯旭低低骂道:“这个老狗头,好不知趣,竟自把门閈闭去了。”只得走至门首,用手将门轻轻一推,那里推得动。
  冯旭无奈,绕着墙边走了一会,无法可入。只见对过矮矮门首,有一个老妇人坐在门首。冯旭连忙走过来,叫声老婆婆:“小生借问一声,对过花园可是李相公家的么?”那婆婆摇头道:“不是,不是。”冯旭又道:“可是张相公家的么?”婆子又摇头道:“不是,不是。”冯旭道:“却是谁家的么?”婆子道:“相公请坐,待老身慢慢告诉与你听。”冯旭真个坐下。婆子道:“对过花园乃钱府的。这钱老他在日做过两广都堂,如今只有夫人、相公、小姐三人,并无别个。”冯旭暗道:“原来就是钱文山的花园。”又故意问道:“他家公子与那家结亲?”婆子道:“尚未联姻。”冯旭又道:“他家小姐自然是与过人家的了。”婆子道:“小姐今年方交一十六岁,亦未受聘。”冯旭口中应道:“原来如此。”心中暗喜道:“年交一十六岁,也不小了。”婆子道:“说起这位小姐,婚姻却难。他家夫人要选才貌出众,又要门户相当,夫人方允。”冯旭道:“却是为此,这也该的。但不知他家小姐可知文墨?”那婆子道:“好个可知文墨,通杭州那个不知他是闺中才子!常与他哥哥吟诗作赋,连公子还要让他一筹哩。”冯旭道:“你老人家如何尽知他府中事?”婆子笑道:“相公有所不知,我就是这位小姐的乳娘,我姓赵。因年纪大了,自己要在家里同儿子过活。如今时常还去他家所,我要去就去,要来就来,一切事所以晓得。”二人谈了一会,天气渐渐晚了。婆子道:“老身要弄饭去了,恐儿子回来要吃,没工夫陪你谈了。你清回罢。”
  冯旭听了婆子这番言语,心中甚是欢喜:“钱小姐竟是个才貌双全的,怎能与我为妻,也不枉为人世。”起身复又走到对过花园门首,看看园门紧闭,又站了一会,想到:“天色已晚,我只是痴呆呆的站在,就站到明日也无益处,不如且回,明日起早些来,倘有机缘,也未可知。”即移步转身,才走了十几步,忽听得园门咿呀一响,冯旭即忙回头看时,园门已开,有个老苍头手中拿着把酒壶走出来,带了园门,竟自去了。原来这个老儿每晚瞒着夫人出来打酒吃。冯旭见了,忙忙走来,不论好歹,推开园门,竟自进去,仍然将门推上,一直往里就走不题。
  且言苍头取酒来,推门进来,回身关好,取锁锁了,提酒往自己房里吃去了。
  单讲冯旭在花园里东张西望,不见一人,他就放大了胆,朝里直走,到了丹桂厅上坐下。定定神,想到:“我好无礼,怎么黑夜里走到人家花园中来?倘被人看见,如何应答?文山兄知道,体面何存。”想罢,立起身来:“我且出去。”竟奔园门,打点回去。
  却说月英自进香回来,到夫人前禀道:“今日进香,好不热闹,孩儿见人众多,止到玉皇阁、城隍庙山上,[以外]着安僮送香烛前去,孩儿先回来了。”夫人答道:“正该如此。”就在前面吃过夜饭,又说了些闲话。夫人吩咐:“我儿就此回楼睡吧。”小姐起身,叫翠秀、落霞掌灯。翠秀道:“今晚风大,不好点灯。”取了个灯笼点起,照着小姐回楼不题。
  且言冯旭来到园门,见门上拴了大闩,又锁了,那里还得开来。冯旭惊道:“这事怎好?不想一时就拴锁了园门。”愈想愈怕,无法可使,他是个读书君子,又比不得那种可以掂门钮锁的小人,只得又回身步到丹桂厅坐下,等候天明出去。正在自悔之时,忽听一派莺声燕语,嘻笑而来。灯光渐近,冯旭唬得觅处藏身,往来无处,暗道:“若被人撞见,如何答话?权在山石背后躲避则个。”但不知曾撞着人来捉住,认奸认贼,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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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回 赠金扇冯旭得意 拜天地翠秀许婚

  词曰:
  
  水浴银蟾,叶喧苍陌,马声初断。问依露井,笑扑流萤,焰花破,画栏边。四方静,夜久后,郎愁不归眠,立尽残更前。叹花草,一瞬千里梦,况书远。到头来,都是幻。利名牵绊,怎不教迷恋,梅落添妆,莲开似面,天工画染。金乌玉兔未停留,读书何敢手释卷,但明河直下,谁有星稀数点。
  话说冯旭见有人来,慌张张走到假山背后躲避不题。
  且言小姐和翠秀、落霞三人打从假山石傍经过。冯旭见灯到了面前,抬头观看,只见前面一个小丫鬟,手提一盏灯笼,后随两个美人,心中大喜,便欲走出相会。“或者小姐怜我一片真心,面订婚姻,也未可知。”主意定了,正欲移步,心中回想:“若小女子家叫喊起来,惊动人众,钱兄知道,体面何存。我且躲在假山背后,听他说些甚么言语。”正是:
  
  要知心腹事,但听口中言。
  且言翠秀提灯在前,叫道:“小姐,今日城隍山上好些游人,内中有个少年书生,挤在轿前,好个人品!小姐可曾看见么?”那落霞接口道:“好个标致秀才,他那两个眼睛只望着小姐。”翠秀道:“不知此生才学如何,我家小姐若配得此人,也不枉人生在世。”落霞道:“看他那般品貌,腹中自然不差。”翠秀道:“若果然如此,可算得才貌双全。”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称赞,小姐只不言主。
  此日是正月初九日,残雪未消。那日间花园内被鸦雀在地打食,走得满地脚迹。小姐便叫:“你二人终日拈弄笔墨,因夫人去年病体沉重,我没有工夫考你二人。今日见景生情,我有一对在此,你二人可对来。”二人道:“不知小姐所出何对,婢子等料然对不出来。”小姐道:“偶然看见此景,满地鸦脚迹,借此出对。”随口道:“雪地鸦翻,好似乱酒梨花墨数点。”翠秀、落霞二人一时对答不出。
  那在假山后面人听得明白,欲要代他二人对来,一时想不出来。事有凑巧,忽听得空中咿呀一声,冯旭抬头一看,见三四十个宾鸿分为三路从北向南飞去。他一时间便高声对道:“霞天雁过,犹如醉书红锦字三行。”当下,翠秀、落霞二人听见,叫道:“有贼,有贼!”只唬得冯旭战战兢兢,不敢作声。转是小姐听得对句确当、声音清亮,说道:“你二人不必惊慌,据我看来,并非是贼。你们将灯笼照看,看是何人。”二人答应,心中不得不怕,战战兢兢,提着灯笼,口中只是吆吆喝喝,道:“你若是贼,速速跑去罢了,要不是贼,快快出来。”冯旭听见,心中想道:“都是女子,我就出去,料然不妨。”放大了胆,竟自走出,月光之中,摇摇摆摆,手中执着一把金扇,一方班古镌的碧玉图书。这玉器乃是他祖父传流之珍。此宝价值千金,他并不知其价,扣在扇上。忙忙走出来,看见翠秀、落霞,深深一躬,道:“小生拜揖。”二人将灯笼提起一照,不是别人,就是日间在城隍山遇见那个标致书生,又惊又喜,故意问道:“你是何人?怎么大胆半夜更深却在我家花园之内,说得明白,放你出去,如有一句谎话,登时叫喊起来,惊动家人拿住,当贼送官,严刑拷打,那时就要吃苦哩。”冯旭打一躬,道:“二位姐姐请息怒,待小生直告。小生姓冯,名旭,字子清,杭州那个不知是个才子。”二人道:“住了,你既是个才子,可认得我家大相公么?”冯旭见问,笑嘻嘻道:“怎么不认的,你家大相公钱兄与小生朝夕会文,又是同案好友。”二人道:“既是与我家相公相好,因何躲在我家花园内,且是黑夜之间?却是为何?”冯旭道:“有个原故:今在城隍山游玩,遇见你家小姐进香,小生不知是那家小姐,故尔跟寻到此细访,方知是钱兄令妹。看见园门开着,因此走进游玩,不想园门下锁,不得出去,只得躲在山子石边,坐守天明,好出花园。不意小姐出对子与二位姐姐对,小生斗胆对了一句,惊动小姐同二位姐姐。此系真言,不敢说谎,望二位姐姐恕罪、转达小姐、恕小生不知之罪。”
  那钱月英见冯旭出来,连忙回避在丹桂厅上,一句句都听得明白,方知就是哥哥与母亲所说之人。今日间见其容貌,方才又听贝对句,确是个才貌双全,早已打动少年爱姮娥的心事,便在厅上叫道:“翠秀、落霞快来。”二人忙至厅上小姐面前,把冯旭的话告诉一遍。小姐道:“既是相公的好友,可快跟我进去,取钥匙前来,开了园门,送他出去。”二人答应:“晓得。”翠秀向落霞道:“妹妹,你随小姐回楼,取了钥匙快来,我在此等候。”落霞应允,随着小姐到了楼中来取钥匙。原来园门钥匙小姐经管,每日放在后楼。这且不表。
  再言冯旭见四下无人,走至翠秀身边,忙忙又躬,道:“姐姐,小生拜揖。”翠秀欠身还了个万福,道:“相公方才见过礼了,为何又作揖?”冯旭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请问姐姐芳名。”翠秀道:“妾身父母姓赵,名唤翠秀。前跟小姐回楼去的名唤落霞,他的父母姓孙。小姐芳名月英,你可知道么?”冯旭连声道:“小生谨记。但小生今日到此,原为婚姻。不能当面一言以定终身,岂不辜负小生一唑真心?还求姐姐设个法儿引小姐面前一见,以表小生诚恳,不知姐姐可用情否?”翠透道:“我家夫人好不严谨,小姐乃闺阁千金,怎能轻易得见外人?又是黑夜,岂不令人说笑。劝相公将此念头息了罢。至婚姻大事,必须央媒说合,那时名门正娶,才是君子。”冯旭听了翠秀之言,道:“姐姐说得有理。不知小生与小姐缘分如何?姐姐大力周全,小生无物相谢,有柄粗扇,聊表进见寸心。”说毕,将手中金扇递与翠秀。翠秀道:“妾身并无寸进之功,怎好收相公之谢。”冯旭道:“姐姐不收,是不肯代小生出力了。”翠秀道:“我若不收,使相公疑心,只得权且收下。”伸手接了,藏在身边,便道:“冯相公,我先报个喜信与你。我家相公前日与夫人商议,要将小姐与你。你今回去,作速央媒求亲,夫人、公子必允。”冯旭听了此言,不觉手舞足蹈,喜出望外,道:“倘若如此,三生有幸。不知姐姐可伴小姐过去否?”翠秀笑道:“我们两个服侍小姐,寸步不离,怎么不随过去。”冯旭闻言,满心欢喜,道:“叫小生一时消受得起三位美人。”正是:
  
  情知语是针和线,就此引出是非来。冯旭与翠秀说了一会,不见落霞到来。月色渐亮,自古道:灯前观美女,月下玩佳人。
  越看越爱,那里按纳得住心猿意马,走到身边,双手抱住。翠秀作色道:“妾认君子是个诚实之人,原来是一个狂徒。既读孔圣之书,难道就不知些礼法么?我虽然是个婢子,不是下流苟合之奴。”高声叫:“狂生,还不放手!”一夕话,说得冯旭哑口无言,将手一松,叫道:“姐姐言之有理,小生一时痴呆,万望姐姐恕罪。小生还有一言奉告:前蒙姐姐垂爱,见许终身。趁此月光之下,对于罚誓,以表真心,不知姐姐肯否?”翠秀道:“你今速速回去,央人说合,对甚么天,罚甚么誓。”冯旭见他口软,将翠秀身子一把扯住,就半推半就,二人双双跪下,同拜天地。冯旭罚誓道:“我若负了赵氏姐姐,前程不利。”翠秀道:“愿相公转祸呈祥。妾若负了相公,叫妾身不逢好死。”正是: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二人誓毕,立起身来。冯旭恭恭敬敬站着不动。只见落霞取了钥匙来到,叫声:“姐姐,快送冯相公出去。”冯旭无奈,只得同着二人到了园门。开了锁,下了闩,开了门,冯旭走出,转身朝着二人作了一揖:“小姐姻事还要仗二位姐姐大力扶持。”二人也不回言,“咕咚”一声,将园门紧紧关上。这正是:
  
  东边日出西边雨,莫道无情却有情。
  不言翠秀、落霞二人上楼,且言冯旭痴呆站了一会,不见动静,方才移步,趁着月光回来,心中暗想:“明日央人说媒,不知央那一个与钱兄说合。”一头打算一头走,左思右想,抬头一看,已过自家门首。只得走回数步,用手扣门。里面老苍头答应,连忙开门,看见冯旭,道:“相公,你在那里去的?太太着老奴各处找寻,张相公家、李相公家,无一处不找到。老太太好不着急。相公,你那里去的,此刻才回来?”冯旭道:“太太为何着急,着你寻找?”苍头道:“今日舅老爷到了。”冯旭道:“舅老爷在那里?”苍头道:“现在后堂,同太太用晚饭。”冯旭听了,只奔后堂而来,见他母亲与舅舅吃饭。不知他舅舅姓甚名谁?来此何干?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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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回 游西湖林璋遇故 卖宝剑马云逢凶

  词曰:
  
  别馆寒砧,孤城画阁,一片秋色人寥廓。东飞燕子海边归,南来鹤向沙头落。楚台风,瘐楼月,宛如昨。无奈被些名利耽搁,可惜风流总闲却。当初漫留华表语,而今误我秦楼约。梦醒时,酒阑后,思量着。
  话说冯旭来到后堂,看见母舅,深深见礼。看官,你道他舅舅姓甚名谁?姓林名璋,字正国,乃是一个举人,住在金华府。进京会试,顺便前来看看妹子。林璋看见外甥生成美貌,好不欢喜。太太向前问道:“我儿,今日往何处去的?你舅舅来时,我叫苍头四去找寻,你都不在。为何此刻方归?”冯旭道:“孩儿今日遇见几个同学朋友,拉了去游西湖,回来晚了。”当时就在横头坐下,陪舅舅吃酒。酒席之上,林璋问他才学,冯旭对答如流。林璋满口称赞,向太太道:“外甥将来必夺元魁,也不枉忠臣之后。”太太道:“我儿方才说是游湖去的罢?你舅舅到来,也同舅舅观观景致。”冯旭答应了,彼时又说些闲话,不觉漏下三更,各自安寝,一宿无话。
  次日,冯旭忙叫苍头去叫船,到五柳园定席,又请钱林来陪舅舅。不一时,钱林到来。冯旭连忙迎接,邀至书房,与林璋见礼,分宾坐下。林璋问冯旭道:“此位长兄尊姓大名?”冯旭道:“此位姓钱名林,字文山,是甥男同案好友,今特请来陪舅舅的。”林璋听说钱林,拱拱手,道:“久仰久仰。”钱林口称:“年伯,小侄与冯兄同案,请问年伯台甫。”林璋道:“贱字正国。”叙毕起身,一路出门,慢慢步出涌金门外。
  到了湖上,苍头预先在船看见,迎请登舟。艄子开船,游赏一会。端的好个所在!只见来的来,去的去,游人不绝,笙歌聒耳。正是:
  
  十里西湖跨六桥,一株柳树一株桃。
  林璋满口称赞道:“话不虚传,果然好景致。”
  傍午,到了五柳园,这些船俱各湾下。那些游人弃舟登岸,都到园中吃酒吃饭。此馆乃是杭州第一名园,一切各样酒席肴撰俱全,器皿精洁。园中花草十分茂盛,真是八节长春之景,四时不谢之花。城中乡宦游人皆是头一天定席。园门前有五棵大柳,借以为名。凡来游玩,在此定席,来来往往,十分热闹。苍头向冯旭道:“我们的席定在梅亭上面。”三人步上亭来。林璋举目观看,四面粉墙俱是名公题咏诗赋。细细看去,竟有做的好的,也有胡言的。梅亭上面只有四张桌子,先有一席有客坐。苍头道:“这一桌是我们定的。”林璋、钱林、冯旭三人坐下。还有二席是别家定的,客尚未至。酒保忙来抹桌,献上茶来,摆下小菜,然后送上酒来。三人传杯弄盏。酒保慢慢上菜。
  忽然,亭外有一英雄,头戴服巾,身穿元缎箭衣,腰中束一条鸾带,足登粉底皂靴,面如傅粉,唇若涂朱,年纪不过二十以上,走来,到处寻桌子。林璋看见,走将上来,叫道:“汤相公请坐。”那人一听此言,忙道:“原来是老伯在此。”抢行一步,上亭来施礼,又同钱林、冯旭施礼,林璋就请他坐。各各通名道姓。原来此位姓汤名彪,本是金华府人氏,他父亲名英,现任金陵总制。在父亲任上过了年,回去拜他母亲的节,打从杭州经过,今日也来游玩,遇见林璋,是同乡之人。林璋问道:“公子为何在此?有失远迎。”汤彪道:“因在家父任上过了新年,如今回家拜节,偶尔顺便游赏到此。请问老伯为何在此?”林璋道:“试期将近,由此赴都会试,舍甥邀我一游。”话毕,四人饮酒,甚乐。正是:
  
  万事不如杯在手,一年几见月当头。
  按下四人饮酒不题。再说五柳园外,有一英雄,身高丈二,膀阔三挺,头戴一顶顺风倒瓦楞帽,身穿一件皂布箭衣——说起这件箭衣,身穿到穿得又串,兜米兜不得半升。腰束牛皮搥带,足登鼓子皮靴,面如海兽,项下一部胡须,犹如钢针一般。此人乃江西南安府人氏,姓马名云,有个绰号,叫做“火弹子”——他有张弓,百发百中,打在人身上,就着了——故有此名。昔日一人一骑曾在紫金山为寇,劫了皇上八十三万帮银。那些官兵那里是他的对手,一杆枪,挑得纷纷落马,人人奔命,个个逃生。今日落魄,缺少路费,手执一把宝剑,路过杭州,到湖上卖剑。口中叫一声“看剑!”这一声犹如轰雷一般。那些看的人见他这般异样,都来争看。
  只见那边来了两个人,前头一位公子,不上十七、八岁,头戴五顶片玉巾,身穿一件银红洒花直摆,足登朱履,手拿名公诗扇,一步步摇奔五柳园来。后面一人,头戴鸭嘴方巾,身穿元缎直摆,足登方头靴子,手拿一柄方头扇子。后跟十来个家丁,齐进园门。那些人看见许多人围着,不知做甚事的,他也来看。早见一个异样汉子,手捧一把宝剑,上插着草标。公子知道是卖剑的,走至马云面前,伸手接过定剑,抽出鞘来,略略照了一眼,只见宝光射目。那公子到也识货,随将剑入鞘,问道:“汉子,你这宝剑是卖的么?”马云道:“是卖的。”公子随将宝剑递与家丁,也不问他价钱,竟摇摇摆摆走进园去了。
  那梅亭上一席就是这位公子所定。家丁看主人到了,连忙迎接。钱林、冯旭看见,叫道:“兄长,就此间坐罢。”那公子连忙拱手道:“兄长俱在此,失敬了。”连忙见礼。冯旭就请他坐下。那戴鸭嘴巾的也笑嘻嘻作了揖,就在横头坐下来。各各通名道姓。看官,你道这位公子是谁?此人乃是当朝武英殿大学士花荣玉之子花文芳,与冯旭、钱林同案。倚着父势,无所不为,专放私债,盘剥小民,霸夺人家田地,强占人家妻女。外面的人闻名丧胆,见影亡魂。那戴鸭嘴巾的是花文芳一个篾片,姓魏;名临川,有个绰号,叫做“魏大刀”。难道他会舞大刀不成?不是这个讲究。因他一笔会写刁词,包写包告,百发百中,故人将他一管笔比刀还狠些,故叫做魏大刀。林璋听说花荣玉之子,心中好不烦恼,原来是他对头的儿了。想:“我兄长被这奸贼害了性命,此仇不共戴天,今日反与仇人之子共席。”欲要起身先回,怎奈又有汤彪在席,只得勉强坐了,花文芳那里晓得这般曲折,见是冯旭舅舅,又是进京会试举人,口内老伯长老伯短,殷勤奉酒。怎当得魏临川那张篾片嘴儿,见花文芳如此敬酒,他就分外奉承。六人在此饮酒,林璋此际无奈,又不好起身回船,只得眼观花文芳出言吐语,不像个读书之人,尽是一派胡言风月之话,说了一会,并没半句正经话。林璋暗想:“不知那个瞎眼宗师,竟将这个畜生进了学。”原来当日花文[芳]进学有个原故:那个宗师出京,花太师亲自嘱咐道:“若到杭州,务将小犬进个学的案首。”宗师屈不过花太师情面,只得答应,到了杭州,考毕,将花文芳卷了一看,可发一笑,却都是些狗屁胡语。欲待不进,怎好回京见花太师之面,无奈,只得取了冯旭的案首,钱林第二,勉强取花文芳第三名。
  不表他们在梅亭上饮酒,单说马云在园外等了半日,不见那位公子出来,心中好不焦躁,道:“宝剑尚未说价,怎么不见出来,哄咱等了许久。”腹中又饥饿。花文芳一个家丁刚刚走来,听见马云口中言语。那个家丁口中叫道:“俺公子与众位老爷饮酒,你的宝剑俺公子要了你的。今日回去,明日到相府领赏便了。”那马云听了这般言事,那里按捺得住:“甚么公子,这等放肆,敢拿咱的宝剑!”家丁道:“汉子,你站稳了听我说明,恐怕唬倒了你。我家太师爷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朝宰相,你知道么?”那马云听了那人言语,一把无名火高有二千丈,大骂道:“快叫那狗娘养的好好送还咱的宝剑,万事皆休,若迟误了,咱主打进园去,将他狗娘养的抓将出来,叫他试试咱的皮捶。”那家丁怒道:“你这个王八羔子,不知死活。我家公子那个不知道,若得罪了他,轻者关官究治,重则置于死地。”马云喝道:“便打了这狗娘养的,看他把咱怎样摆布。”家丁道:“除非你吃了熊心豹胆,也不敢如此放肆。”马云此时只气得三尸神暴跳,五陵豪气冲天,一声大喝,道:“你这狗娘养的,先试咱的拳头。”说着说着,早有一拳打来。那个家丁“嗳哎”一声,倒栽葱跌在地下,挣了半日,扒将起来,口中说道:“好打,你且莫慌。”说毕,往园子里去了。来至梅亭上面,看见主人,道:“不好了,反了。”花文芳正与众人谈得高兴,听说“反了”,回头看见自己家丁,问道:“你为何这般光景,满身俱是泥哩?”家丁回道:“小人出去,正听见那卖剑汉子大骂大爷。小人吩咐明日到相府去领赏,那汉子不由分说,举起拳头就打,小人被他一拳打倒在地。他要打进来与大爷做个对头。”花文芳听见了这番言语,又当众人面前,好不羞耻,站起身来,拱一拱手,道:“失陪老伯与众兄长了。”便望着家丁道:“你们都跟我来。”
  
  那怕哪吒太子,怎逃地网天罗。
  就是火首金刚,难脱龙潭虎穴。
  众家人一齐答应。魏临川也就跟了来。
  花文芳气冲冲的竟奔园门,抬头一看,只见马云圆睁怪眼,又听见他口中骂道:“狗娘养的,价钱也不讲明,就要白白的夺咱的宝剑,他就是太岁头上动土了。”花文芳向前,一声大喝,道:“你这狗才,不要走,与我拿下。”众家丁听见,一齐拥上,只奔马云。马云呵呵大笑:“我的儿,来的好,越多越妙。”只十数个家丁那里打得过,都被马云打倒了地,跌跌扒扒,叫苦连天。花文芳与魏临川见热头不好,预先躲进园内。这些家丁被他打得落花流水,一个个都溜进园去了。马云大怒,一声吼叫,迈开大步,“不免打进园去,将这些狗头打死,方消咱心头之气!”正是:
  
  马跑临崖收缰晚,船到江心补漏迟。
  马云打讲园来,不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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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回 马云大闹五柳园 汤彪仗义赠金帛

  词曰:
  
  东里先生家何在?山阴溪曲。对一川平野,数椽茅屋。昨夜江头新雨过,门前流水清如玉。抱小轿,回合柳,参天摇嫩绿。疏篱下,丛丛菊,虚窗前,萧萧竹。叹古今得失,是非荣辱。须信人生归去好,世间万事何时足。试问村酿酒如何,今朝热。
  言马云闯进园门,不见家丁,大叫道:“狗娘养的,躲到那里去了。清平世界,就要强夺咱的宝剑。”马云东寻西找,不见一人,按下不表。
  且讲跟花文芳的家丁见了那汉子十分凶恶,恐怕寻到公子不得开交,他就跑到梅亭上面问汤公子,这件事情要汤公子解围,汤彪道:“所为何来?”家丁将始末根由细述一遍。汤彪听了,立起身来,[道]:“老伯与二位兄长请坐,待我前去看来。”连忙走下梅亭。刚刚马云走到面前来东张西望,寻人撕打,口中骂道:“这狗娘养的,躲得干净。”汤彪看见虎形大汉虽然衣服破损,[然]像貌轩昂,不似穷汉之像,便高叫道:“朋友,为着何事与人争斗?”马云恨不得寻着花文芳一拳打死,方才消了这口恶气,见有人问他,睁睛一看,见一位公子,像貌堂堂,武士打份。这叫做英雄眼内识英雄,便道:“公子休管咱的闲事,咱只寻那厮。”汤彪道:“你就是与人吵闹,有人来解劝。朋友呀,你可知道,正是‘得放手时须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马云见他劝,叫道:“公子,不是咱家寻他的,可恨那厮无故拿我宝剑。”汤彪大笑道:“一把宝剑也是小事,兄长何必如此动怒。看小弟分上,且息雷霆。请坐,待小弟寻来,还兄便了。”马云见公子这般周全,便道:“咱家都看公子面上。”汤彪将身一让,邀马云上梅亭。马云见席上二三人,朝上见礼。汤彪请他坐下,忙叫冯旭的家人上酒,道:“兄长请多用一杯,小弟去取宝剑还兄。”说毕,下了梅亭而去。
  马云此时腹中饥饿,见那些酒肴摆满席上,他就狼餐虎嚥一顿,吃了尽兴,方请问三人姓名,并问那位公子是谁。林璋答道:“方才下亭去的公子,他是金陵总制操江汤公的公子,名彪。在下姓林。此二位一位姓钱,一位姓冯。转问壮士姓名?”马云一一通名道姓。只见汤公子走上梅亭,叫道:“兄长,宝剑在此。”马云立起身,叫道:“汤公子,咱有眼不识泰山。咱家闻名已久,欲要拜识尊颜,不想今日得遇公子,真三生有幸也。”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马云当下就拜,汤彪忙下跪,道:“请问长兄尊姓大名。”马云道:“咱姓马,名云。”“莫非江湖上的‘火弹子’就是长兄么?”马云答道:“正是。”汤彪大喜,道:“闻名不如面见,一见面胜似闻名。”二人拜罢起身,马云就要告别。汤彪道:“兄长意欲何往?”马云道:“大丈夫四海为家,踪迹无定。咱今日路过杭州,缺少盘费,将此宝剑卖了,谁知遇见这个狗娘养的,白白夺咱宝剑。”汤彪道:“都看小弟分上。”忙向怀中取出五十两银子,递与马云,道:“此银长兄可作路费。”马云推道:“咱与公子萍水相逢,受之有愧。”汤彪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长兄何必见外。”马云道:“公子既然赐咱,异日相逢,再为补报。”汤彪大喜,忙将银子、宝剑双手递与马云。马云道:“银子咱家自然收下,但此宝剑公子收下,留为早晚防身。”正是:
  
  宝剑赠与烈士,红粉付与佳人。
  马云将手一拱,放开大步,头也不转,竟自去了,下回书中自有交代。
  且言汤彪见马云去了,随叫苍头将花文芳请来。不一时,花、魏二人到来,假意问道:“手下可将那厮拿下,送到钱塘县去?”汤彪道:“看小弟分上,那人去之久矣。”遂将二人请至亭上坐下。花文芳一眼看见汤彪腰中佩着那口宝剑,问道:“那厮如何撇下宝剑而去?端的好口宝剑。”汤彪看见花文芳满口称赞,[道]:“那人送与在下,我今转赠兄长何如?”即解下递与花文芳,文芳接过,称赞好剑,遂谢汤兄,即递与家丁。
  大家又饮了一会,见红日西沉,各各起身。花文芳的家丁早将马匹候着在园外。六人出园,花文芳叫声“得罪”,即便上马,同魏临川而去。
  且言林璋邀汤彪五齐下船,不一时,到了涌金门,弃舟上岸,将汤彪请至冯旭家内,又吃了几杯酒,谈了此闲话。见玉兔东升,钱林告辞回家,汤彪告辞回寓。只讲冯旭转身同母舅二人进内,告禀母亲今日游湖的话。太太说:“请哥哥坐下。难得哥哥到此,有句话对哥哥说。一者妹子年交半百,时常身子不爽;二者你外甥长成,我欲替他娶房媳妇,早晚也得亲近。可我又不知那家贤德之女。”林璋道:“男大当婚,古之常礼。无奈愚兄进都匆匆,不能在此作主,如之奈何。”冯旭听见他母亲与舅舅议婚姻之事,正合本心,接口道:“告禀舅舅与母亲知道,久闻钱林兄有一妹子,才德兼全。”林璋笑道:“何不早言?趁我在此,央人前去作伐。”太太道:“却央何人为媒?”冯旭道:“不若央求朱老伯前去,此婚必成。”太太道:“我却忘了。”林璋问道:“那个朱老伯?”太太道:“就是朱辉,与你妹夫最是相好。”林璋道:“可是翰林朱辉么?”太太道:“正是此人,如今告老在家。”林璋道:“既是朱年兄,明日同外甥拜他,托他作伐此事。”当日安寝。
  次日早起,正欲出门,只见汤彪与家丁押着行李到来。林璋、冯旭接到厅堂,见礼献茶已毕,汤彪道:“老伯进都,小侄那有不送之礼,故今日同小价搬了行李到来,只是打扰。”冯旭道:“请还请不至。”林璋道:“劳驾垂爱,心感不尽。”登时用过饭。
  林璋同外甥上轿,苍头拿帖来到朱翰林门首,传进名帖。朱辉道:“快开门,迎接进来。”各各见礼,分宾坐下。献茶已毕,各叙了一番寒温。林璋道:“一来奉拜,二来有件小事奉屈大驾。因舍甥长成,特来烦请年兄做个月老。”朱辉笑道:“小弟目下是个闲人,最喜作媒,只是要吃杯喜酒。不知那家小姐,自当前去说合。”林璋道:“不是别家,就是钱文山令妹。”朱辉道:“要是别家,小弟不敢应承。若是钱兄令妹,叨在通家,小弟允成,包在身上。”又叙了一会闲话,林璋告辞。朱辉送出大门。临上轿时,道声:“得罪,千万拜托。”朱辉答应,一躬而别。
  话分两头,且言花文芳回到府中,将宝剑玩赏一会,十分得意,就吩咐书童挂在自家房里壁上一宵已过,次日同魏临川到妓者家吃酒作乐。忽见书童前来送信:“请大爷回去,舅老爷来了,现在后堂与老太太请话。太太着小的来请大爷相陪。”花文芳只得回去,往外就走。到了家中,只望后面而来。看官,这个书童名叫花有怜,生得唇红齿白,十分俊俏。原是花文芳倖童,年已十七岁了,花文芳十分喜他。
  且言花文芳来到后堂,看见舅舅,向前施礼,就在旁边坐下。这花文芳的舅舅曾做过都察院,如今告老在家,知外甥终日眠花卧柳,不习正务,恐误他终身,今日到来与妹子商议早早替他娶个媳妇,收管他的心。看官,这花文芳年已十六岁,又是相府人家,难道娶不起一房媳妇?有个原故:花荣玉是个权臣。皇上宠爱他,他主卖官鬻爵,无所不为,不知诬害了多少忠良。因此,都中这些公卿官家不肯与他结婚。童仁向着文芳道:“你今终日闲游,不是常法。我今访得钱林——和你同案好龙,他家有个妹子,才貌兼全。我欲前去说亲,特自前来通知你母子。”太太接口道:“前日你妹丈有家报回来,信中写着孩儿姻事,还求哥哥做主。”童仁此时别去。
  话分两头,且言钱林与母亲闲谈,家人进来禀道:“外边朱老爷请相公,有要话相商。”钱林慌忙出来见礼。献茶已毕,钱林道:“小侄不知尊叔到舍,有失远迎。”朱辉道:“不敢,不敢。造府有句话与贤侄商量。”正欲开口,又见家人前来报道:“今有教察院童老爷求拜相公,要与面会,不有话说。”钱林寻思一会,向朱辉道:“小侄与他久不来往,今日来拜,有甚话说?”朱辉道:“何不请进,一会便知端的。”钱林只得迎进到内见礼。童仁笑道:“原来朱年兄在此。”三人复又见礼,分宾坐下。家人献茶。童仁到:“不知朱年兄恐有密事,小弟告退。”朱辉道:“一句话人人皆可共听。未识童年兄恐有细话,小弟改日再来罢。”童仁笑道:“小弟也是一句话,人人可以共听之言。”钱林道:“请问年伯有何台谕?”朱辉道:“非为别事,特来与令妹作伐。”童仁道:“小弟也为此而来。不知年兄所议那一家乡宦之子?”朱辉道:“不是别人,就是钱林兄同案好友冯子清兄奉求庚贴。请问年兄所议何人?”童仁道:“也是钱林兄同案好友,就是舍甥花文芳奉求庚贴。”钱林道:“两家一齐说讨庚贴,不好允成那家。”回道:“二位年伯请坐,待小侄禀知家母,再来奉复。”说毕起身进内,将此话告诉母亲一遍。太太道:“两家求亲,叫我允成那家?”刚刚翠秀走到太太跟前,听见公子与太太商议两家求亲之事,正在不决之际,翠秀插口说道:“小姐常在婢子前说来,必要面试其才,选中其人。”太太道:“我儿,就将此言回复二人便了。”
  钱林来到前厅,回复到:“二位年伯,今日请回。舍妹子意思要试才学方许。改日奉请冯、花二兄一考,才定婚姻之事。”朱、童二人点头称妙,即时告别,各散不题。
  且言朱辉就拜林璋,林璋、冯旭出迎,迎至厅上见礼,分宾坐下。就将求亲遇见童仁替花文芳也去求亲,钱林要面考之话说了一遍。[道]:“明日去考,此姻必成。”林、冯称谢不表。
  再言童仁来到相府,将冯家也去求家告诉妹子:“如今择日面考才学,姻事可成。”花文芳在旁听其要考才学,唬了一跳,接口道:“既是冯旭要与他做亲,何须与他争论。又是外甥同案好友,让他订了。甥男另扳高门,叫做‘三只脚金蝉天下少,两只脚妇人世间多’。”童仁闻听此言,不觉面带怒色,向花文芳道:“据你说,这头亲让与他人,难道你堂堂宰相之子倒不如一个穷秀才?你今不去考,我偏要你出去考,务要这头亲事结下,关你体面。”花文芳无奈,只得允成。正是:
  
  世上三般都厌物,权伯娘舅与先生。
  不知花文芳此去考文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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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回 真才子走笔成章 假斯文揉碎肚肠

  词曰:
  
  得岁月,迎岁月;
  得欢悦,且欢悦。
  世事谋成总在天,何必劳心千万结。
  放宽心,莫胆怯,
  金谷繁华眼底沉,淮阴呈业锋头歇。
  陶潜篱畔菊花黄,范蠡湖边芦絮织。
  时来顽铁有辉光,运退黄金无艳色。
  逍遥且读圣贤书,养得浮生一世拙。
  话说童仁见外甥肯去考文,满心欢喜。当下别去,又到钱林家,去催他择日。钱林择了日期,吩咐家人修下酒饭。
  堪堪到了那日,先是朱辉与冯旭到来,见礼,分宾主坐下。随后,童仁与花文芳来了,各各相见。钱林吩咐家人在大厅上东西摆下两席,放下文房四宝,就请花、冯。二人谦逊了一会,冯旭只得僭坐了东首,花文芳坐了西首。钱林邀朱、童二公正中坐下,只等题目。
  不一时,家人送上题目,走到钱林面前,[让钱林]看看,朱、童二公又看了,才送到冯旭面前。冯旭看到题目,然后送到花文芳面前。花文芳见那题目上边只得四个字,写的是“孝慈则忠”,心下暗想:“还好,我最怕的多字眼题目。”
  冯旭有了题目,登时研起墨来,举笔也不思索,一挥就做完了一篇。花文芳见了这个题目,只道容易,举起笔来要写,他心中乱了手脚,左思右想,口内又哼了一会,站起来走了几点。只见冯旭到做了三、四篇,他心里越发慌张,只得走来坐下,提起笔来,也就胡乱做了几句。忽见冯旭走到朱、童二公面前,道:“小侄不才,已经完篇,请二位老伯与钱兄过目。”花文芳听了,分外着急。朱辉看了一看,递与童仁。童仁略略看了一眼,送与钱林。童仁眼看文芳在座上有惊谎之状,说道:“凡做文字,不论前后,你可慢慢做来。”花文芳口虽答应,心中暗恨:“都是你这个老畜生,带累我今日出丑。那个要与冯兄争论婚姻之事。”迟延一会,方才写完。取了卷子,走出席,道:“今已完篇。”朱辉接那卷子。童仁道:“且慢,天色已晚,可将二卷传进,与小姐过目,看是取中那一卷。”随将卷子递与钱林。钱林接过,就到里边去了。花文芳正欲上轿,童仁道:“你等卷子出来,回去不迟。”文芳只得勉强坐下,心中痛恨。
  且说钱林走到后堂,见了母亲,道:“两家卷子写完了。”太太随即着翠秀将卷子拿到后楼,听凭小姐选择。
  翠秀来到后楼,见了小姐,道:“请小姐选择。”小姐展开一看,只见那冯旭的文字,篇篇锦绣,字字珠玑,不但文字做得好,看他笔法,真乃龙蛇之体,心中赞道:“话不虚传,果然高才。”忙取笔在手,圈了又圈,不一时卷子看完。又把花文芳的卷子展开一看,看了一两行,小姐也忍不住笑,不觉笑将起来。小姐道:“你二人过来看看文芳做的文字,狗屁一般。”翠笑、落霞看了几行,一齐都笑起来。小姐捉起笔来,在他卷子上叉了又叉,将卷子批得稀烂。及至批完,心中想道:“不该把他卷批坏了。”丫环道:“如今既已批了他的卷子,悔也迟了。”正是:
  
  满天撒下针和线,从今钩出是非来。
  不言小姐心中暗悔,翠秀心中想到:“小姐今取中了冯旭的文字,也不枉我与他同拜天地一场。”说道:“小姐,如今他们众人现在前厅等候,不若将这文字送出。”小姐无奈,只得将二卷交与翠秀。翠秀送到太太面前,道:“小姐取中了姓冯的文字!”钱林接过一看,果然圈而又圈,点而又点。又将花文芳的卷子一看,大惊道:“妹妹如何这般世情不懂,怎把花文芳的卷子批得稀烂,怎好拿出去见他?”太太吃惊道:“他的文字做得如何?”钱林道:“他的文章实在做得不能,只是不取他就罢了,为何动起笔来将他批得不堪?他乃宰相之子,又有舅舅现在前厅。人人有面,他就没趣。”[太太]叫声:“孩儿怎处?为今之计,只好将他卷子存下便了。”钱林道:“这个使不得,今日考文,原为的择婿,怎不送出?”又迟延了一会,无奈,只得走将出来,将花文芳的卷藏在袖内。
  朱、童二公见钱林走出,一齐问道:“不知取中了那个?借来一观。”钱林只得将冯旭的卷子取出,送与二位。冯旭与花文芳也就走来观看。朱辉道:“恭喜贤侄,已经取了你的卷子了。”童仁道:“如今取中冯旭的,可把舍甥的卷子取出,比看那个高下。”钱林脸上失色道:“老伯,长兄文字不消比罢。”童仁道:“两物一比,自有高下。难道朱年兄的媒就做得成,老夫脸面就不如他?两人必须把原卷取出来看一看,若果然做得不通,老夫与舍甥就罢了。”钱林不觉出了个神,卷子从袖里掉下来了,童仁赶上前,一反拾起来一看。不看犹可,一看那时,正是:
  
  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
  大叫道:“如此欺人太甚,你家是个都堂之女,这般放肆,不把冢宰公子放在眼内。就是文章不好,为何批得这般模样?罢了罢了,我看你两家的事是做得成是做不成。”说罢,向着花文花道:“你做的文章!”花文芳把脸一红,忙把卷子扯得粉碎,向地下一掼,也不作别,匆匆上轿而去。正是:
  
  任君掬尽三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
  且说童仁见外甥去了,心中好不气恼,只得也就上轿,钱林送至大门口,打一躬,道:“还求老伯周全,不必伤了闲气。”童仁也不回答,一路来到相府下轿,进门看见妹妹,话也不说,只是叹气连天。恰好花文芳也到面前,也是气冲冲坐下。太太看见这等光景,问道:“哥哥,你甥舅两个前去考文,为何如此气闷回来?”童仁就如此这般说了一遍:“岂不气死我也!”太太道:“他也不该这等欺负我们。”童仁道:“我若让他两家做成亲事,我誓不为人。”花文芳道:“舅舅也不必气,我外甥自有主意。”正是:
  
  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话分两处,且说朱辉见童、花二人不悦而去,对钱林道:“他恼自他恼,我们只选吉日结亲。”钱林道:“老伯言之有理。”登时别了上轿,同冯旭回复林璋。林璋便问考去何如,朱辉大笑,[将]始末根由细说一遍。[林璋道:]“我看花文芳原不是读书之人,今日出他之丑,下次再不敢在人前卖美了。既然姻事已定,奈我场期渐近,明日便要起身进京,凡事都拜托年兄。”朱辉道:“小弟知道。”当下别过不表。
  次日,林璋别了妹子。汤彪、冯旭送下船,一路无辞。到了扬州,□□住下,要别换船只。岸上寻了下处,住下数日,叫埠头。埠头道:“三日后也有一位是进京会试的,不若林老爷同舟,如何?”林璋道:“妙极,妙极。”当时说了价钱,丢下定银。汤彪道:“久闻扬州乃繁华之地,且喜今日空闲,何不前去一游?”林璋道:“甚好。”三人带了家丁,一路进城。上埂子街,见三街六市做买卖的来往纷纷。信步到教场,抬头一看,只见许多蓬子都是相面、测字、算命的,无数闲人争闹。又只见个布招牌写着“江右姚夏封神相惊人”,又见牌上写着两句道:
  
  一张铁嘴说尽人间生与死
  两只俊眼看见世上败和兴
  汤彪道:“老伯进京,何不相相气色?”林璋心里也要相相,见汤彪叫他相面,正合他意,走进蓬子,把手一拱道:“先生请了。”姚夏封看见三个斯文的人走进,连忙立起身,道:“三位先生请坐。”彼时三人坐在凳上。姚夏封道:“请问三位尊姓,贵处何方?到此何干?”汤彪道:“这位是进京去的,姓林。”指着冯旭道:“此位姓冯。在下姓汤,俱是浙江人。”林璋道:“请先生法眼,相相我的气色如何。”姚夏封相了一会,道:“尊相据小子看来,天庭丰满,地角方圆,他年必登科甲,日后定掌威权。”林璋道:“今春可得上进?”姚夏封又相了一会,道:“水星照命,倘在船水之上,诸事小心为妙。但功名今春无望,应在明秋,自有大贵人提拔。那时,位列台臣之上,可掌生死之权,有诗为证:‘正月寅宫面带伤,加官进禄喜洋洋。目下却当水星现,不须仔细向前行。’”相毕林璋,汤彪道:“在下也请教先生。”姚夏封道:“请君正了。”汤彪只得坐正了。
  大凡教场之中来的江湖,有些生意之人便围了观看。姚夏封这蓬外站了几层人,围得满满的,争看姚夏封相面。姚夏封才将汤彪相了一会,正欲开讲,只见外边来了一个英雄,头戴范阳毡帽,身穿一件元缎箭衣,腰束一条丝鸾带,足蹬元缎朝靴,后跟三、四个家丁,身长丈二,膀阔三挺。他见许多人围在那里,他也不知甚么事,大踏步走将上来,分开众人,走到里边。看见是个相面先生替那人相面,他心里也要相相。他也等不得相完了汤彪,就把汤彪一推,道:“待俺相相再相。”汤彪大怒,喝道:“你这个人好无礼,事有先后,因何把我一推,先替你相?”那位英雄那里受得住他的气,登时大怒,圆睁怪眼,喝道:“该打奴才!”汤彪道:“你转敢骂我,匹夫!”那人道:“俺骂你不算为奇,还要打你哩!”汤彪大怒,道:“要打谁怕你打,你这狗狼养的忘八旦,要打就打,怕你也不算好汉!”那人只奔汤彪,汤彪竟奔那人。二位英雄彼时就动了手,也不知谁强谁弱。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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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回 姚夏封广陵风鉴 常万青南海朝山

  词曰:
  
  天上乌飞兔走,人间古往今来。沉吟屈指数英才,许多是非成败。富贵高楼舞榭,凄凉废塚荒苔。万般回首化尘埃,惟有青山不改。
  话言二位英雄交手相打,一个似风乘懒象,一个如酒醉班彪,那些看的人越看越多,把那林璋、冯旭二人唬得战战兢兢,也不敢上前解劝,口中叫道:“不要打,有话说话!”正是:
  
  乱烘烘翻江搅海,闹嚷嚷地裂山崩。
  那大汉的家丁向汤彪道:“爷不要动手,我家爷是打不得的,乃世袭公侯的公子。”跟汤彪的家人也叫道:“爷不要相打,我家公子也是打不得的。我家老爷现任金陵总制操江。”姚夏封劝道:“俱是功臣之后,正是‘荷花白藕青荷叶,三教原来是一家’。”二位英雄听了,方才住手。
  林璋、冯旭二人看见他二人不动手,十分欢喜,忙向前邀那人道:“且请入座。请问尊姓大名。”那人笑道:“俺是山东登州府[人],姓常,名万青,俺高祖是高皇功臣,名遇春,只因功高,加封世袭国公之职。今奉家母之命,南海朝山进香,打从此处经过,今日是俺不是,冲撞公子。请教尊姓大名。”汤彪道:“小弟高祖也是高皇驾下功臣,姓汤名和。家父名英,小弟汤彪。家父现任总制操江。因送我叔父进京会试,今日得罪长兄,望乞恕罪。”常万青哈哈大笑道:“俺们祖父俱是一殿之臣,今日相逢,就是在会之人,真正三生有幸。”说毕,大笑起身。汤彪指定林璋道:“此位是小弟的年伯,姓林名璋,金华府人氏。”又反映着冯旭道:“此位是年伯的外甥,姓冯名旭,住在杭州。我二人同送年伯至此,不想幸遇常兄,真三生有幸。”万青闻言大喜,道:“今日天已晚了,欲待请教这位先生相相,只怕来不及了。不若将姚先生请到小弟敝寓,将尊兄二位细细请教,不知姚先生肯允否?”姚夏封听了,满口应承,忙忙卷起招牌,收了笔砚,包将起来,寄在对门点心店里。板凳、桌子自有人收去。随着四人一同而去。
  走出钞关门,来至寓处,恰好常万青也在此下着,万青吩咐家人备下酒席伺候。说罢,请姚先生观相。姚夏封观了一会,说道:“公爷莫怪小子直言。”万青道:“君子问祸不问福。吉凶祸福,但说何妨。”姚夏封道:“公爷的尊面印堂红光直透天堂,后面杀气山根,红白不分,半载就要见了。那时刀兵一动,只恨千军万马之中,死里逃生,应遍方妙。”常万青道:“目下国家太平,那有刀兵之事。”姚夏封道:“公爷记着就是了。小子一言,决不可忘。还要借左手一观。”常万青伸出左手与他细细观看。看了一会,便道:“现观左掌,这般买大甲与腥血,真乃大贵人之手也。有诗为证:‘天庭红光冒火星,满身杀气气冲冲。刀枪队里应行遍,日后名扬到处闻。’”
  相毕了常万青,又将汤彪看了一会,道:“天庭饱满,一生衣禄无虞;而地角方圆,独秉将才有自。看来日后保做封疆大吏,决不有诬。有诗为证:‘目下天仓只取黄,一生富贵任荣昌,有朝将相权操手,方表男儿当自强。’”
  相毕,又相冯旭,细相一会,说道:“冯相公莫怪小子直言。”冯旭道:“但言何妨。”夏封道:“目下天庭黑暗,必有大变:田堂不明,死里逃生;阴气太盛,准有五、六位夫人。只有几件坏处,还有几件好处。你天庭离耸,后来依禄无亏,地角方